在首尔上一堂英文写作课
丁海笑
渐入秋季的首尔，白昼在慢慢地缩短，时间对我来说是件奢侈的事情，前几个月你总会嫌日子过得太慢，后几个月你不再抱怨，因为你已体会到原来日子已经所剩无几了啊，还有那么多计划没有做完。
来首尔的第四个月，我想要生活变得更充实一些，我的意思是说，前三个月已足够精彩到可以写成很多故事，我认识的人、发生的事情都仿佛做梦一般，但我却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准备或期待什么事情发生上面去了，就像你人生的前四分之一时间都在准备一次毫无价值的考试，而考试的结果不过是让既成的事实更加明确而已。
九月伊始，我又搬了两次家，将纸箱一个一个清空后，总算安顿下来。我离学校更近了，一拐角就能看到一个学院楼，利用学院楼的电梯可以节省不少体力，我又开始重新规划生活，譬如熟悉Shuttle bus的路线、周边的咖啡馆、饭馆和便利店、健身房、图书馆，凡是我要生活上一个月以上的地方，患有强迫症的我都要搞清楚每一个细节，就像即将永久在这里住下来的意思。
在那座大楼里，我偶然瞥见一个“ENGLISH CAFÉ”的招贴，上面特别注明这是一个固定的课程，授课者都是高丽大学英语教育或文学专业的教授，说明不是因为咖啡店生意惨淡而需要靠活动增加营收的“ENGLISH CAFÉ”，或者在教堂门口悬挂的“ENGLISH CAFÉ”——“免费教英语和免费的午餐！”
我按张贴上的地址写了一封正式的邮件，由于是周末，按韩国惯例我果然周一才得到回复——“欢迎。”而周一却是写作课，需要实现准备一些材料，这着实让我有些匆忙。
我提前20分钟来到 “ENGLISH CAFÉ”，里面只有两位办公的老师，我问了今天在哪里上课，一位女老师说在Brian Stokes教授的办公室，她让我先填了资料，然后在这里等她。临近秋夕节，是韩国人探亲祭祖的大日子，许多学生都已提前回家，只有我一人等着。到了上课时间，我准备起身去教授的办公室，但老师示意我再等一等，她需要先确认一下教授是否在，她出去后又回到说道：“你可以过去了。”
办公室里，Brian Stokes教授在电脑上批改学生的作文，我进去的时候他并没有有停下来的意思。
“您好，我来上写作课。”
“事实上，我在等几个人，但我还不确定他们还会不会来。”教授的开场白听上去有些孤独。
我作了自我介绍后，Brian Stokes问我有没有带一些样稿，我说没有准备，只是电脑里有一些以前写的东西，他说没关系。我畏畏缩缩地拿出电脑，输入密码时下意识地摆正了一下，他却注意到这个细节，说别担心，他不会记住密码。
我打开一份英文申请书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
“是一个项目的申请书，但我没有成功。”
“哦，真对不起。”
“我不知道为什么没能申请上，可能是我写得不够好吧。”
“谁知道什么原因，也许不是你的问题，他们总是有很多理由。”
他又看了我的简历。
“你为Lonely Planet工作过？”
“是中文版的部分。”
“为什么来韩国？”
“学另一门语言，在此之前我只会英文与中文。”我试图给不同人以不同的理由，其实我自己也没考虑清楚。
“已经写得已经很好了。 ”
“因为我写了很久。”
“嗯，你准备了很久。但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呢？你打算提高哪个部分？”
“我打算……尝试写一些东西，小说之类的。”
“好，我知道了。那我们现在来写一些简单的句子，请在脑中设想三个关键词，再试图将它扩展到15个单词以上的句子。”
“没有主题？”
“对，我不给你主题。开始吧。”
他给我布置完当堂作业后，转过背继续工作，我的目光在办公室里从左到右来回移动，我注意到墙上的不同图像，抽象的摄影、披头士的海报、像电子乐般迷幻的视觉作品。
于是我写道：“这里有一幅图像被挂在白色的墙上，它展示了许多美丽的花围绕着一匹白色的马。”
写完我“唤醒”了他，他开始读前半句，说道：
“‘图像’（image）一词可以用‘picture’、‘photograph’代替，或者只是‘photo’就行了，为什么要用‘图像’？”
“因为那是一幅用虚拟影像合成的照片。”
“你指的是墙上挂着的照片？事实上那是摄影，所以要用‘photo’。”
教授一边说着，一边不住地倒吸鼻涕，看上去他感冒得有些严重，我想提醒他，又觉得有些不妥。眼看鼻涕就要滑落到纸上，他迅速用手擦掉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，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尴尬。
“如果你将主语和代词用在同一个句子里，不觉得有些累赘吗？如果先写‘白色的墙上’似乎会更好一些。”
“可以避免重复。”我点头表示赞同。
时间才过去二十分钟，他让我接着写下一个句子，他继续批改作业。我刚写完，进来一位女生，和他用英语讨论课程问题。
“刚才的女生是老师？她的英文不错。”
“不，他是学生。还可以吧，有英语不错的学生。”
我将新写的句子递给他：“在未来的时空中，越多的时滞导致人类大脑中越多的困惑。” 我试图用一些抽象的词语去描述一些琐碎的感触，这显然让他觉得不可理喻。
“句子结构不存在问题，却不够清晰，不知道你试图表达什么。事实上，时滞会让人有更多的时间去把问题给想清楚。”
“时滞可以延伸出很多理解，就像在旅途中的时差，或者随着科技的发展，人类对时空的感知变得越来越具有个体差异……”
“那你可以直接用‘jet lag’（倒时差）这个词……”
“我知道‘时差’，我只是想构建一些句子，但我的词汇量还无法支持我的写作。”
“词汇方面恕我不能帮忙，你可以通过阅读来扩大词汇量。”
“但我读的时候知道，写的时候就忘了，很多单词记不住。而且现在用手机或电脑很方便，输入法能纠正你的错误。”
“那么你就要脱离电脑或手机试试看，没有其他任何的办法。”
午后的他显得有些疲倦，不住地打哈欠，我开始写第三个句子：“她坐在猫的旁边，嘬着咖啡，用她蓝色的双眼凝望着虚空。”——我的句子越来越像日本的俳句。
“‘坐’应该用过去式。”
“我想表达现在，有一些小说也是用现在时。”
“那最好用进行式。她坐在地上吗？感觉坐在猫的旁边有一些奇怪。” 他陷入了思考状态，好像我们的生活是一件索然无味的事情，但至少我的写作没有让他邹过眉头，我注意到他在批改其他学生作文的时候总是摇头叹气。
“你回忆一下今天你看到的事物，随便说三件就行……”
“如果没有主题，只能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了。” 我想到下午出门的时候下雨了，所以我拿了雨伞。“雨……”
“不错，可以再扩展一下。”
“突然下雨了……”
“够了。第二个词。”
我思考了一阵，脑中浮现出一派乏味的场景，起床、刷牙洗脸上厕所、上韩语课、吃饭、周遭人谈话的内容一闪而过，但就是没有值得一写的内容。
“好像没有什么了……”
“你是一名写作者，难道你写作的时候不观察吗？”
“有观察，但今天实在是太无聊了，不，不能说无聊，是寻常，今天与每天都差不多……”
他看上去有些无奈，但估计也深深地认同我，所以无力反驳。
“虚幻的画……”
“很好，继续，第三个。”
“一个女人……”
“下雨、虚幻的画、一个女人之间会有怎样的故事发生？”
“当我打开门，走出房间，我看见一个女人经过。突然下雨了，天空正在变得昏暗。我觉得似曾相识，所以这是真的吗，还是存在于我脑中的虚幻画面？”
“难道不是先变得昏暗，再下雨的吗？”
“我已经从雨声、过道里匆匆过客的表情猜到了下雨，然后才觉察到天空昏暗……”
“只要你能将它一直扩展下去，就是一篇不错的文章。”
“是啊，我还应该写一写门的颜色，女人的裙子的图案、质地，以及我们之间的交集、对话……”
“就是这样……”
“我脑中有很多凌乱、琐细的想法，一闪而过，但很难用英语将它准确地抓住。”
“我明白你的感受，就像每当我在韩国人面前说韩语的时候，他们总是在说，如果我是韩国人的话就不会那么说。我的母语与韩国话格格不入。”
“在翻译中失去意味？”
“不是失去，在韩国你会感到处处受到约束……”我注意到他说的是“韩国”而不仅仅指韩语。
“许多韩国学生的英语都很好吗？”我岔开话题。
“嗯……真的只是一部分，事实上他们需要通过英语考试，进大学、入职……”
“你的意思是也许他们这辈子都用不上英语？”
“除了旅游。除非他想做一些国际的项目。英文毕竟是国际化的语言嘛。”
“是吗？我以为他们学英文是因为爱好，或者彰显某种身份。”
“也许吧，有的人更喜欢说英语，是因为英语更自由，少了很多条条框框。”
比起批改写作，教授显然更想跟我分享一些作为外国人才能分享的感受。临别时，他希望我下次能带上写好的文章过来。
“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上写作课吗？”我问道。
“有时一个人，有时2到3个人。”教授说道。“快中秋了，比起上课来说，所有人都急着回家。”
“请您给我一个主题吧。”
“那就写你在Lonely Planet的工作吧。”
我起身告别，窗外已经放晴，层层叠叠的云下面，有着美丽的山景。
（完）
旅行作者，摄影师，LP作者，著有《搭车十年》《环亚旅行》等，
原载于蚂蜂窝专栏，微信公众号：lone-way。